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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5章 五十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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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5章 五十八

一幹同僚如何打算,賀今行暫且沒時間也沒心思去管。

他回到通政司,馬上就是午休。然而案頭已經累了一摞必須由他親自掌眼的文書,下午還要去戶部,只得先行處理。

午後,鄭雨興給他送飯進來,同時說:“驛館那邊的消息,今早大概辰正,顧元錚將軍接走了南越使者和沙思谷,這會兒應該已出城。”

賀今行停筆問:“隨行可還有其他人?”

鄭雨興想了想,“沒有特別說明,應當是沒有。”

沒走?賀今行捏了捏鼻梁,低聲吩咐:“這兩日多加註意進出的人。”

雖沒有明言,但鄭雨興自然清楚他指的是宮裏,點頭應下。

他本該說完就出去,卻站在原地沒動,猶豫幾番,拱手道:“大人,恕屬下冒昧。清官難斷家務事,就算感情再好的朋友,也容易吃力不討好。更何況裏面還牽扯聖意,您現在擔著重任,已然分身乏術,何必再去理會這些麻煩。”

“總不能一點不聞不問。”賀今行拍拍他的小臂,“你放心吧,我有分寸,不會橫生枝節,耽誤正事。”

鄭雨興本是想讓他別那麽累,聽他回答就知勸不動,沈默地等他用完餐,搶著把餐盒提出去。

賀今行看著快走的背影失笑,旋即升起些許悵然。

其實在顧家的事上,他想做的都沒做成,就像個看客。或者說,自從踏入官途,就再不能像以往白身時,想去哪兒就去哪兒,想幹什麽就幹什麽。

很快午休結束,他又帶著人片刻不停地去戶部。

每日這麽來回跑著實有些麻煩,但六部普通官員不得隨意進出皇城,只能他們去就對方。

一路上太陽依舊熾熱,然而已是六月末,立秋將至。神州大地由南到北,就要進入秋收時節,兩稅將征。

朝廷必須盡快拿出改稅的初案,頒往江南路。否則錯過秋征,就得等到明年。

這一場議事將近亥時才結束,陸尚書派人去叫了外送的冷淘,請大家一塊兒吃宵夜。

下屬們都在庭院裏,賀今行和陸潛辛單獨在廊上,悶頭吃完,借機說起自己想在應天門附近辟兩三間直房,作為開捐改稅事項專用,“大人要是同意,下官明日就向崔相爺上書。”

“行,等那邊辟出來,我讓小謝他們直接搬過去。”陸潛辛答應得很幹脆,叫謝靈意過來說了此事,後者也不反對。

賀今行便向他們道謝。

陸潛辛擡手止住他,繼續說:“在哪兒辦公不打緊,緊要的是怎麽辦,能不能辦得順利。歷來革新要想成功,就沒有不出人命的。朝野現在看著一派平和,一旦頒布新制,勢必立刻就要掀起腥風血雨。”

話頓,語調變得雋永:“小賀大人,你我都得做好準備啊。”

賀今行道:“多謝陸大人提醒,下官會小心提防。”

陸潛辛笑笑:“譬如今日政事堂議事,我只是建議將松江路作為第二個試點,那王氏叔侄便大不高興。真到了在松江路推行新制的那一天,怕是要使盡手段、暗中阻撓。”

“既然早晚要對上,依老夫之見,先下手為強啊。”

賀今行沈默一刻,“話雖如此,但王大人眼下並未做什麽。”

陸潛辛瞬間理解這個“王大人”指的是誰,自然而然道:“王氏子弟最是薄情寡義,利字當先。他必然有所謀劃,只是尚未露出狐貍尾巴而已。”

賀今行搖頭:“要推新制,必有舊人利益受損,不滿的又何止王氏一家。下官尚不知何人會做何反應,總不能全都羅織罪名,行莫須有之事。”

陸潛辛道:“小賀大人,你是在裝傻呢,還是真不明白殺雞儆猴的道理?”

賀今行:“做官是為了造福百姓、穩固社稷,若是將大部分精力放到與同僚爭鬥之上,豈不耽誤正事?實在不值得。”

“真是油鹽不進吶。”陸潛辛嘆道,“罷了,我且等著就是。”

除非王氏父子轉性從良,否則早晚要與眼前青年撕破臉。

賀今行未嘗不明白對方說的有道理,只是中秋的時限在前,他不想浪費時間,更不會因此遲疑、畏懼。

“只要有陛下的支持,任什麽陰謀詭計,左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。”

陸潛辛嘲諷道:“你倒是個明白人,知道在朝為官,依靠誰都不如依靠陛下來得安穩有底氣。”

然而皇帝生性涼薄,狡兔死走狗烹,有用則拉攏,無用則拋棄,能靠到幾時?

做這位的刀,才是真正的與虎謀皮。

賀今行聽得出話裏的辛辣,沒法回答,借口去放碗而避開。

吃過宵夜,大家互相告辭歸家。他和謝靈意前後腳走出大門,轉向右邊大街,再轉過街角。

謝靈意忽然停下來,回頭問他:“你也去公主府?”

賀今行坦然點頭。

謝靈意又問:“為了改稅,還是為了顧蓮子?”

“為了顧……”賀今行敏銳道:“你知道些什麽嗎?”

謝靈意偏頭示意,等他兩步走上來與自己同行,才輕聲道:“昨夜暴雨,我借宿在公主府,顧元錚夜半上門來,說她討到了陛下的恩典,要帶顧蓮子走。”

賀今行的心當即懸起:“那又為何沒走?”

“原來你知道他沒走啊。”謝靈意打量他一眼,頓了頓,選擇將昨日的事細細道來。

他在衙門熬到很晚,本想再在直房睡一宿,但衣裳需要換洗,就前往公主府借地方一用。恰巧忠義侯也沒睡,還熏了提神的冷香,他二人便說起朝事。

顧元錚來的時候,大雨將歇。琉璃瓦尚淌著水,打得芭蕉葉顫顫。

謝靈意在忠義侯之後前去,看到她佇立在檐下,臉上也像蒙著一層水霧,在昏黃燭光下顯得十分疲憊。

顧元錚沒有在意到來的其他人,只問顧蓮子:“我最後問你一遍,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?”

少年倚坐於廊上的榻板,不知坐了多久,使得衣衫濕了大半。但他很冷靜,反問他的大姐:“我爹寄來的信裏,有提我一句嗎?他們不叫我回去,我怎麽回去?”

顧元錚沈默片刻,說:“可他是你爹,重病的是你娘。”

“他們把我當過兒子嗎?送我來的時候,想過這一天嗎?”顧蓮子忽然激動起來,“我對陛下說,我記不清他們的模樣,不剩幾分感情,不是假話。姐姐,為什麽你們總是不顧我的意願,也不考慮我的處境?我是什麽阿貓阿狗,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嗎?”

他喘口氣,說不下去了。

顧元錚臉色變得蒼白:“舅舅縱然對你不好,可舅母是念著你的。”

顧蓮子把頭擰到一邊,咬緊牙關不再開口。

“談不攏,顧將軍便想動手把人押走,顧蓮子當然不肯。眼看要打起來,侯爺只能出面阻止,最後親自送將軍離開。”謝靈意毫無情緒地評價道:“生離固然可憐,可‘質子’能如此任性,也只能賴於侯爺對他足夠包容。”

他說完就等著賀今行有所反應,可身旁遲遲沒有聲音。他看向對方,只見眉頭緊鎖,便問:“你知道緣由,還要去公主府嗎?”

“去。”賀今行展平眉心,毫不遲疑。

謝靈意想,他大概還是為了改稅,就說:“如果是為了公事,其實陸大人說得沒錯。要想推行新制,就要和那些占盡便宜的舊世族對上,形勢艱難,搶占先機不失為上策。”

賀今行不知他怎麽忽然說起這些,但也不會問,順著話道:“他也拉攏過你麽?”

謝靈意答:“陸大人知道我只有一位老祖父,牽累不多,所以讓我負責戶部的部分。我在他手底下做事,自然彼此都要坦誠些。”

賀今行想起謝延卿,真心道:“你願意參與進來,就很有勇氣。謝老大人肯定以你為傲。”

謝靈意又看他一眼,蹙眉:“你在誇你自己嗎?”

“啊?”賀今行呆住。

謝靈意:“你上的諫疏,你提的改稅,最勇的明明是你。”

賀今行眨了眨眼,腦子轉過玩兒來,不由捧腹,然後點頭:“嗯,你這麽說也對。”

謝靈意扶額,加快腳步,不欲與傻子為伍。

賀今行趕忙追上去,再次與對方並肩而行。

夜色明朗,涼風習習。吉祥街上行人不多,無人註意,謝家郎軟化的眉眼與他身邊青年有幾分相似。

二人一同走進公主府,面見忠義侯。

賀今行想見顧蓮子,一問,得知他自個兒把自個兒鎖在院子裏,他不出,誰也不能進,也就作罷。

然而一盞茶喝完,他都沒有告辭的意思。

謝靈意見狀,便以沒吃飽為由,去廚房找些點心。

待人走了,嬴淳懿揮退侍婢,對賀今行說:“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,有什麽事,直說吧。”

賀今行也不跟他兜圈子:“你為什麽要把蓮子留在京城?”

嬴淳懿撩起眼皮,靜靜定視著他。

賀今行擰眉道:“你我都知道,他那麽想回家,想去見他娘。他不可能在陛下首肯之下,還要堅持不回去。”

嬴淳懿也擰起眉:“陛下何時準許?他把選擇權交到蓮子手裏,是真的肯讓蓮子選嗎?他只是在測試,蓮子心向京城還是蒙陰而已。”

既然說到這裏,他選擇把那件事告知對方:“你還不知道,我昨日去宛縣接他,遇到了漆吾衛。若他不肯回京,說不得就下殺手了。”

“竟有此事,陛下他……”賀今行抿了抿唇,低聲說:“宛縣當退,但顧元錚上門來,就算將計就計又如何?陛下開了金口,總不可能朝令夕改。”

嬴淳懿低低地嗤笑一聲,“你敢賭嗎?陛下現今是越發的反覆無常,對太後、秦毓章、裴孟檀都能動手,更何況一個家裏送來為質的孩子。”

賀今行沈思許久,說:“我還是覺得不對,就算你有道理,蓮子未必肯聽,未必能隱忍得了。你是怎麽安撫住他的?”

嬴淳懿嘆了口氣,無奈道:“你我縱然分道揚鑣,可蓮子沒做錯什麽,你關心他,難道我就能舍了他、害他不成?”

賀今行垂下眼,盯著杯裏重添的茶水。

嬴淳懿沈悶的聲音響起:“我們搬出景陽宮之後,他跟我住在公主府,也快十年了。”

賀今行站起來,向他拱手:“我多心了,抱歉。”

嬴淳懿搖頭,也起身道:“我聽說改稅已經提上了日程,你且專註其上,不要過多分心。若是有麻煩,我能幫上忙的,也盡可來找我。”

“好。”賀今行謝過他,再無話可說,遂告辭。

嬴淳懿送他到門上,回轉時背對著燈籠,無聲嘆息。

終究不是無話不談,無需遮掩,毫無秘密的時候了。

就像天上的月,圓滿過一時,終將走向殘缺。

賀今行沐著月華回到到官舍,精神與身體都有些疲累,卻仍舊輾轉反側,難以入睡。

他幹脆披衣而起,坐到窗臺下,慢吞吞磨了墨寫信。

翌日休沐,他照常晨起,去驛站投了信,而後去吏部。

崔相爺卻不在衙門,說是去政事堂了,他便又轉道進皇城。

殊不知,崔連壁正在抱樸殿中,躬身請求:“陛下,臣愚鈍,實在看不透您的布置。還請您稍稍指點微臣一兩句,免得微臣不慎壞了您的計劃。”

明德帝今晨難得沒有打坐,倚在榻上,說:“你倒是靈敏,然而時候未到,到了你自會知曉。”

崔連壁不解:“可顧元錚不是已經走了麽?顧家幼子仍然留在忠義侯府上,還有什麽未妥當麽?”

明德帝不耐道:“幾個小的算什麽?”

言下之意,目的在是老的?

崔連壁一怔,想起顧元錚求上門說的那些話,又想起顧穰生那家夥的性子。權衡片刻,撩衣跪地,進道:“陛下,恕臣直言。您貴為天子,以千金之軀為由作筏,已是不妥。君綿病重,他兒子拒不探親,就算不是您強令,只怕顧家人也會認為是您的緣故,從而生出怨憤。劍南偏遠,若是將帥離心,天長日久,恐滋生動亂。”

明德帝一拍手邊瓷枕,喝道:“你以為朕是在裝病?”

“臣絕無此意。”崔連壁即刻叩首請罪。

明德帝還想斥罵,張口卻劇烈地咳嗽起來,不得不握拳撐住心口。

“陛下!”順喜趕忙攙住他,另一手拿著帕子去接。殿裏只有他一個人侍候,陛下未開口,他心裏焦急又不敢叫人進來,頃刻便出了一頭汗。

崔連壁也有兩日不曾覲見,此時仰視皇帝揪著前襟直喘粗氣的狀態,不似作假。

難道龍體是真的抱恙?他心裏頓時亂了亂。

順喜扶著皇帝靠上引枕,安置好又奉了茶,趕忙出去拿藥丸、吩咐小內侍請太醫。

一時間,殿內只有君臣二人,明德帝仰頭閉眼,自胸腔裏悶哼一聲,“朕怕他恨麽?朕就怕他恨得不夠。”

崔連壁剛剛才低下避嫌的頭顱又猛地擡起,不敢置信。

如陛下所言,這豈不是要逼著人……

明德帝沒有看他,煞白的嘴唇仍在開合:“四方邊帥,賀易津死了,西北軍元氣大傷;振宣軍剛剛成制,根基不穩;晉陽是朕的胞妹,來日無論如何都有她的尊榮。唯有他顧穰生,這些年穩坐壁上觀,不僅敢截錦州的稅做軍餉,出兵襄助南越也是實打實地得了好處,還有個好兒子在西北立下軍功威信,打好了底子。”

“朕不敲打他,逼他,豈知他不會來逼朕的江山?他若是敢反,那就師出有名地滅了他。他若是當真一心為國為民,那自然有後人來與他顧氏重修舊好。”

崔連壁聽得心驚肉跳,尤其是聽罷最後一句,再觀皇帝面容神態,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:“陛下您……”

明德帝睜開眼,垂視道:“崔卿啊,朕是一片苦心,你明白否?”

崔連壁胸中忽起酸澀之意,以大袖掩面,再次向他的陛下叩首。

他退出抱樸殿,下了幾步臺階,倏地瞇起眼望向天上。

雲層重重,太陽若隱若現。

賀今行在政事堂等了一炷香,見到崔相爺一副神思不屬地模樣走回來,他上前見禮,差點把對方嚇一跳。

他關切道:“相爺這是怎麽了,昨晚沒休息好麽?”

“……哦,是有一點兒。”崔連壁擦了擦汗,一邊進正廳,一邊問他為何事而來。

賀今行不多問,向他說起想要另辟專用直房的事。

這等小事啊,崔連壁直接道:“政事堂裏還有一間空房,不如就在這兒吧。用具都是現成的,防護也嚴密些,若是地方不夠,還可以把後罩堆雜物的那幾間房清出來。”

他沒有用主簿做心腹的習慣,兵部那幾個懶蛋又都推脫不想來,所以他隔壁的直房一直沒安排人入駐。

賀今行自是不會推拒,只要是戶部官能來的地方就行。

事情說定,崔連壁坐下來便寫了張條子,讓他去領腰牌和鑰匙。

賀今行接了條子,沒有告退,而是說:“相爺,下官還有一事想請教您。”

崔連壁當即繃緊神經,“你說。”

賀今行疊掌道:“下官眼觀近日風波,實不知聖意之深淺,所以敢問相爺,可知陛下到底想幹什麽?”

“放肆!”崔連壁預感成真,板起臉道:“揣測聖意可不是臣子該幹的事。”

“相爺,下官實在想得頭疼。”賀今行左右看了看,傾身小聲說:“四下沒人,房頂上也沒有,您就指點一二吧。”

崔連壁沒繃住,做了個揚手的姿勢,“你小子,打量著眼下關頭我不會削你是吧?”

賀今行直起身,一本正經說:“相爺恕罪。”

崔連壁的手落下,嘆道:“陛下不論如何行事,總歸是為了大宣江山,你我且做好眼前的事吧。”

為了大宣的江山?

賀今行怔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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